暫別荒漠神廟與原地生根的晶柱,目送藍眼睛的龍子毅然走入沙瀑,一行人便沿著潘德拉根舊國境與迦南接壤的走廊地持續西行,偶爾因間歇不斷的焚沙延擱腳步,或又遇上一些成群或獨行的朝聖行者,他們交換情報、交易用不上的餐食物資、盜學無傷大雅的煉金術——僧人巴桑曾說過一句大洋東國的俗語,「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可能因著他們三者湊不齊三個人類,沒有誰成為那隻領頭師,一路行旅時不時偏離要道,他們倒也習慣舉手報數總是只能喊到二,煉金術師像隻放飛的沙漠雞,跑遠了自己會蹭回來,僧侶龍時不時嗅到瞧見什麼也常先行一步,而龍就沒什麼歸隊返巢的習性,兩個結晶人類只能結伴踱步,慢悠悠地追上總在十幾哩外和其他熟人聊天的僧侶龍。
「作為一隻把自己關在山上的龍,一路上他招呼過的人類可能比我認識的活人還要多。」
「扎西德勒先生總是樂於幫助別人,有個形容的句子是怎麼唸的呢?廣結善緣?」
索瑪庫柏先是發出好似換氣卡在喉嚨的哽咽,下一刻便猛地捧腹大笑,張揚笑聲肆無忌憚地迴盪在荒沙煉造的臨時性穴屋,聲波撞擊半圓的拱頂,幾乎能震下連片碎沙,而索茶瑪則慣以為常地一甩麻布,即時覆蓋住地面剛取出的半成品食材,完美捍衛自己身為廚師僅剩的一方領土。
沙暴呼嘯的夜晚,他們通常不急於啟程,與辨認方向或行途艱困無關,只是少年堅持進食的習慣與女人樂於將一趟朝聖苦行走成迦南愜意遊旅,在各種與扎西德勒走散的日子裡,索瑪庫柏會挑一塊背風地以砂土煉一座低矮的穴屋,拱頂高度雖不及完全站立,但足夠二人坐臥平躺或寬闊地令索茶瑪備妥一晚餐食。
少年曾好奇問過,為什麼與扎西德勒先生同行時不製造這個穴屋呢?而同外頭風暴一樣吵鬧的煉金術師只是笑瞇瞇地說道,要煉成合乎破戒僧頭上龍角高度的拱頂太麻煩了——究竟真實是煉金術算式的困難,抑或是女人對折斷龍角的新型手段,面對煉金術只能發出驚呼的索茶瑪實在無法辨認。
或許這是扎西德勒先生與庫柏夫人間的小遊戲吧。即便扎西德勒無數次重申過二者造孽般的淵源,索茶瑪仍舊會在索瑪庫柏各式突發的行為中,忍不住冒出這類想法。
經空氣凝集的水體燒滾在煉金的火焰中,蒸散霧煙與燃燒需氧順術式攔擋風沙的孔隙溢出或漫入,能靠煉金術活得舒適卻總懶得順手而為的索瑪庫柏總算止住了大笑,她雙膝跪地蠕動著湊近廚師,一條結晶尾巴拖在身後,毫不客氣地問今晚吃什麼;索茶瑪軟著笑臉,從燒燙的赤鐵礦板取下今早烤好的薄餅,那裝滿香料與玻璃罐的揹袋藏著洋甘菊果醬,他舀挖一勺淺淺抹上一層後捲起,又變戲法地掏出磨碎的茶粉和堅果,混合熱水細心攪拌,如此便完成一份簡單卻又飽含堅果香氣與果醬甜味的豐盛晚餐。
即便讚嘆瘟疫後不用吸收養分的身體是天賜福利,但索瑪庫柏進食的狀態依舊稱得上是狼吞虎嚥,數個月停滯生理需求的肉體並不足以令味覺感官退化,他們終究不是那一批龍熱後喪失慾望的人類,否則也不會踏上朝聖之旅;而用餐期間,索茶瑪偶爾地會閒聊起果醬香料發酵的製備過程,一隻松雞如何除毛,麥粉該混入何種比例的牛奶與水再灑上多少酵母,他不確定自己的人類旅伴對燒菜手法有沒有興趣,但女人總是興味盎然地稱讚索沙沙你就是廚房的煉金術師。
索瑪庫柏從不好好地喊別人的名字,扎西德勒曾說這女人若是叫上全名常常是別有所圖,但在索茶瑪印象中煉金術師吶喊破戒僧時所做過的行為,通常也都超出他的預期——聖瑟厄蒂在上,身為一名拜龍教徒,不會想像人類膽敢拿著木杖對準龍角敲下去——不過在這一趟西向的旅途中,索瑪庫柏極少數叫喚著「索茶瑪」的場合,通常都是在一頓飯飽饜足後,燒火焦香混合柔軟的食物甜味,煉金術師邊在自己的腰包內摸索,邊向著少年攤開手心。
「你塗抹果醬的動作相當流暢呢,在今天晚上。」
索瑪庫柏轉動視線,火焰穩定成束的光影切割著兩人的輪廓,女人較少年要矮小許多的身子總在拉長影體中顯得龐大,這使得索茶瑪下意識癟了癟嘴,紫晶的眼睛和青綠的眸子短暫膠著片刻,兩張膚色相似的臉同時笑了起來。
少年歪了歪腦袋,垂下眉眼,緩慢鬆解纏綁右臂的繩索,卸除革製手套與乾燥外布,暴露深褐濕潤的內層。一截完好上臂嵌合見骨的肘彎,其下凹陷肌理受殘剩表皮包裹,輪廓破碎的指節,新生的深色結晶綴在上頭,好似一場與末日的婚約。
索瑪庫柏吹了聲漏風的口哨,不帶絲毫貶義。她本想屈起腿,動作到一半卻感受到肚腹結晶的阻礙,她只得無奈地把扁桃木杖插入沙土,示意索茶瑪將挖除結晶後破爛不堪的右臂擱在上頭,澆淋洗液,沖去濃血,用燒燙的刀鋒割除剩餘結晶,歷經龍熱後的創口只會晶結更多礦體,而人類又總是鍥而不捨地敲落挖除刨淨,誰也勸不了誰;索茶瑪對痛覺的耐受力非比尋常,或許是習慣了自掘結晶,他偶爾發出的抽氣嘶聲及左手收握屈伸指關節的喀啦響音,混著煉金術師節奏愉快的輕哼竟像某類樂器的伴奏,如此在低矮穴屋內迴盪成不著調的歌。
索茶瑪一面瞧著自己的手臂被當成薄餅塗抹上顏色怪異的膏藥,一面痠麻地歪斜了嘴角嘟囔著庫柏女士總是注意到不一樣的地方呢,似乎忘了自己才是旅行中最常注意到周遭有什麼特殊食材的那一位;老是被冠上敬稱的索瑪庫柏發出科科的笑聲,懶得多作糾正地應道你還是太年輕了索茶瑪先生,接著抖開一塊還算乾淨的布纏上那可憐兮兮的前臂。
「哈哈,對扎西德勒先生來說,我們或許都是剛出生的小嬰兒呢!」似乎被對方的敬稱逗樂了,索茶瑪想起走散的夥伴,不曉得對方現在是否又遇上哪位稚子呢。
「你很喜歡他呢,索沙沙。那個扎西德勒。」
「是的,沒有人會不喜歡扎西德勒先生的。」